诗人马雁:我每写下一个字都冒着生命危险
九年前的今天,青年诗人马雁(1979.2 — 2010.12.30)于上海因病意外辞世,年仅31岁。
北岛曾如此评价她:“中国当下的诗歌太油腔滑调了,而马雁的诗中那纯净的力量恰好与此形成强大的反差。”她纯净而简单,对世界持有一种冷酷的见解,又有一股温暖人心的神秘力量。
最近某些恶性事件触目惊心,一些人的反应也冷漠得可怖。在这个意义上,诗一直有它的“无用之用”:不仅是厌倦与沮丧中心灵的解脱,也是针对麻木与残忍的情感教育。
01
在小山上看湖
晚上八点,
我们四人在小山顶的露台上看湖。
她俩在我右侧,他在我后方,
松松散散地站着,互相呼应。半侧身子。
椅子在身后不远处。靠着栏杆,
一口一口抿菊花茶依稀的甜味。
稀疏的树冠围拢,湖面只一亩大小,
远一点是路灯。更远的公路上有汽车。
她说:“空气真好,感觉真好。”
我说:“是的,连工地打桩的声音
都显得不难听了。”
我们像情人一样沉默,
像看情人一样看湖。
2010-10-5
02
看荷花的记事
我们在清晨五点醒来,听见外面的雨。
头一天,你在花坛等我的时候,已经开始了
一些雨。现在,它们变大了,有动人的声音。
而我们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两个人。亲密
让我们显得更年轻,更像一对恋人。所以,
你不羞于亲吻我的脸颊。此刻,我想起一句
曾让我深受感动的话,“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
最美好的时光。”一生中最幸福的,又再降临
在我身上。她仿佛从来没有中断过,仿佛一直
埋伏在那些没有痕迹的日期中间。我们穿过雨,
穿过了绿和透明。整个秋天,你的被打湿的头发
都在滴水。没有很多人看见了我们,那是一个清晨。
五点,我们穿过校园,经过我看了好几个春天的桃树,
到起着涟漪的勺海。一勺水也做了海,我们看荷花。
2002年 冬
03
樱桃
我听过痛苦的声音
从那一刻我缓慢病变
那是沉郁的哀求
不带抱怨,也没有
幻想。痛苦就是直接
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
是软弱,不敢顽固并沉默
我不敢把手探入它的核心,
不敢挖出血淋淋的鬼。
眼望着谎言的清洁。
当时我哀哀的哭泣,
转过脸,以缺席
担演无知,人人如此。
这一切就在面前:
痛苦,或者空无。
今天,我吃一颗樱桃,
想起一个女人在我面前,
缓慢,忍耐尔后大声喘息,
她曾经,作为母亲,
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。
我缓慢吞食这密样的
嫣红尸体。是如此的红,
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,
又红如她脸颊上消失的
欲望——这迷人之食
04
世界下着一夜的雨……
为 卓青
世界下着一夜的雨,
这寻常一夜——
有人在电视机前消磨着有益的人生,
有人在酒杯里沉没、浮起,
有人在欲望下捏碎懦弱、锻造自我。
这些并不仅仅是概念,
你会同意,世界必须归类。
我想着,仲春天气,园中的乔木,
水草,以及人在岸边舞蹈。
我们享受过的朗姆酒冰淇淋……
如果把生活中的伤痛
呈现给你,也许就有变数。
但也许不,他人的愈合与你无关。
我迟疑在那个仲春,
温暖而黑暗的聚会,啤酒,拥抱,
早晨的口红,照相机。
中关村。与爱过的人一起吃午饭。
犹太史。闷热的咖啡厅。
全部的生活细节正在涨潮……
唯一的一个晚上:
你爬山归来,刚刚度过一场危机。
你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
我坚信:
那一刻我与你同在。
那一夜的雨同样淋湿我。
你意味着不敢想象,
乡村上空的乌鸦是死亡的符号,
但未必不祥。
此刻我只能缅怀那只温暖的我握过的手。
你成为众人分享的记忆,
而我此生的工作是对记忆的镌刻。
2007-12-9
05
冬天的信
给马骅
那盏灯入夜就没有熄过。半夜里
父亲隔墙问我,怎么还不睡?
我哽咽着:“睡不着”。有时候,
我看见他坐在屋子中间,眼泪
顺着鼻子边滚下来。前天,
他尚记得理了发。我们的生活
总会好一点吧,胡萝卜已经上市。
她瞪着眼睛喘息,也不再生气,
你给我写信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。
这一阵我上班勤快了些,考评
好一些了,也许能加点工资,
等你来的时候,我带你去河边。
夏天晚上,我常一人在那里
走路,夜色里也并不能想起你。
“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”,
这让人安详,有力气对着虚空
伸开手臂。你、我之间隔着
空漠漫长的冬天。我不在时,
你就劈柴、浇菜地,整理
一个月前的日记。你不在时,
我一遍一遍读纪德,指尖冰凉,
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。
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
也像我们这样,平静而不痛苦吗?
2003年冬
06
北京城
大多数是精确定义的符号,
一小部分是闲散来回的落叶,
这城市风大,喜欢旋转。
还有一些尘土,是从内蒙古来的
骑士,在这里做着古代的梦。
如果你在北池子,就能感觉到
南池子;如果你在钟楼,就能
领会到鼓楼;天坛和地坛是
一对不见面的夫妻,天天
通电话、发邮件。这城市被严格的
规则控制着,不允许脱离徒劳的责任。
有时候,也有美丽的瞬间,
譬如银锭桥下狂欢的游泳者
望见月亮,就忽然
成了万众瞩目的中心。
有那么些人常常聚会,
无谓地研究问题,这城市
热衷于责任而毫无办法。
不敢再有人来这里,因为
它已经被毁坏。是多么无辜的处境……
让人痛苦地爱,绝望中一再重生。
2010-9-18
07
北中国
人们常常想起盛大的气象,
四季不断地变换着的痛苦,
是披裹在北中国的大披风,
他从来不变换自己的外貌,
然而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
幻象?河南人假装爱撒谎,
河北人假装爱吃鸭梨,和
山东人、山西人一起研究
各种通今贯古的重大问题,
其实也只是一组经典剧情。
北中国,是这样一个简单
准确的命名,幸福宏大得
如同天干地支,不可摧毁。
还有什么呢,人们希望着
有什么样的责任降临,有
什么样的大运动再次发起,
其实不,我们只要简单的
市俗生活,卖大葱的货车
停泊在路边,扩音器单调
而热诚,土豆在地上打滚。
2010-9-18
08
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
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,
他和我的手里各捏着一张票,
那是飞向未来的小舢板,
起伏的波浪是我无畏的想象力。
乘坐我的想象力,他们尽情蹂躏
这些无辜的女孩和男孩,
这些无辜的小狗和小猫。
在波浪之下,在波浪的下面
一直匍匐着衰弱的故事人,
他曾经是最伟大的创造者,
匍匐在最下面的飞得最高,
全是痛苦,全部都是痛苦。
那些与我耳语者,个个聪明无比,
他们说智慧来自痛苦,他们说:
来,给你智慧之路。
哦,每一个坐过山车的人
都是过山车建造厂的工人,
每一双手都充满智慧,是痛苦的
工艺匠。他们也制造不同的心灵,
这些心灵里孕育着奖励,
那些渴望奖励的人,那些最智慧的人,
他们总在沉默,不停地被从过山车上
推下去,在空中飘荡,在飘荡中,
我们接吻,就像那些恋人,
那些被压缩在词典册页中的爱情故事,
还有家庭,人间的互相拯救。
如果存在一个空间,漂浮着
无数列过山车,痛苦的过山车……
2010-12-2
09
塑料桶
我一直喜欢T.S.艾略特《小吉丁》中的一段:
经历的时间一样短长。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
不能从时间得到拯救,因为历史
是无始无终的瞬间的一种模式,所以,当一个冬天的下午
天色渐渐暗淡的时候,在一座僻静的教堂里
历史就是现在和英格兰。
昨天,我在思考写诗到底意味着什么,或者说诗歌是否有用。有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主要的标尺,是否有用几乎成了有无资格存在的代语。但事实当然远非如此,语言之存在就在于它们的所指各有不同,无用的东西大量存在着,因为他们有用。
岩石有用吗,海水有用吗,它们和塑料桶一样有用。在你发现它们有用之前,它们会一直沉默。但诗歌并非如此,否则不会有那么多诗人在振振有辞,他们拼命捍卫自己的权利,捍卫那不存在的权利。
在某种意义上说,每个人都在写诗。
张大千说:
一个艺术家最需要的,就是自由。画家在作画的时候,他自然就是上帝。造化在我手里,不为万物所驱。……画家自身认为是上帝,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。
发明词语者,发明未来。
2010年
▲马雁,1979年生于四川成都。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,在校期间策划组织了首届北大未名诗歌节,2000年与友人一道创建了著名新锐网站“新青年”,2003年返回成都生活,2010年12月赴上海访友,在住所宾馆因病意外辞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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